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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位举人,你这科考考不中,在我看来,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嘛?”
一旁的彭蕴章方才听着曾子城将阮元与唐鉴并列,心中早已有气,他虽未能亲见唐鉴之面,却也从那人声音听得出,这屋中讲学之人多半已然年近六旬,官位却不过三品,而阮元不仅是当朝宰相,初登三品之际不过二十八岁,此后阮元治学近五十年,又怎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唐鉴所能相比?加上自己一行无不浸淫汉学日久,此时却突然听闻沉寂数十年的宋学之人开始重新讲学,又怎能看得起会馆众人?便即对曾子城冷笑道:“要知道国朝科举,最是讲究博学,如今汉学大盛,早已是海内公认的正学,东原先生、慎修先生他们的着作,你一部都没看过吧?你拿着一百多年前的宋学之言去应对科考,若是你能考上进士,那我们江浙那许多博学之士,书不就白读了吗?”
“这……这位大人,国朝科举之制,是四书五经,皆主程朱之义,由此可见,朱子之学,方是正学啊?唐先生是我湖南大儒,方才讲论稼书先生之学,我们听着也自有道理,怎么能说我们苦学程朱之学,就不对了呢?”
曾子城显然不会认同彭蕴章之言,也向彭蕴章反问道。
“好啦,咏莪,你是江南出身,可能还不清楚,他们湖南那边,一直没有汉学名儒前去兴学主讲,想法还是一百年前那一套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?”
祁隽藻却也不愿彭蕴章主动生衅,在外人面前丢了门面,当即便向他劝阻道,只是祁隽藻讲治汉学日久,自然也不会像唐鉴那样认同理学,便即向曾子城道:“这位后生,我督学之时,从你们湖南路过好几次,知道你们那边藏书不多,若是你等需要精研经义,倒不如我去寻些东原先生、松崖先生治经之书,送给你们,如何?”
“祁侍郎,您一番好意,我等心领了,只是下官以为,侍郎所言汉学,学与不学,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啊?”
一旁的倭仁虽是旗人出身,但他科举乡试是在河南考中,自然与河南、湖南这些依然主治理学之地的读书人同仇敌忾,当即向祁隽藻和彭蕴章反驳道:“唐大人在我们这里讲学已经有好几日了,我等各自清楚,唐大人不仅精研程朱之学,能绍述国朝先儒之义,更兼有经世之实才,我等听唐大人讲学,对这经世实用之学也了解了不少。
汉学唯求训诂考据,有何经世致用之道可言?既然如此,那我们为什么要学这汉学?更何况……您是军机处的彭章京吧?我记得您比我还要大上几岁,怎得我先您六年考中了进士,道光九年的会试,您怎么就没考过呢?”
“倭翰林,外人无知,方才以为汉学乃是训诂考据之学,其实汉学之大,无所不容!”
倭仁这时是翰林院侍讲,是以彭蕴章直接以官称称之:“若是按你的意思,那我恩师阮中堂乃是汉学翘楚,阮中堂学问之深,当今天下,无人能出其右!
难道在你看来,阮中堂也是只知训诂考据,不通经世实务之人吗?”
“彭章京,您和阮中堂有师生之谊吗?我倒是听说,您的族妹嫁给了阮中堂家的四公子,您方才和阮中堂成了姻亲。
原来在您看来,这姻亲之谊,和师生之谊,其实是一回事啊?”
倭仁却也不甘示弱,向彭蕴章反驳道。
“你等都住口!”
阮元清楚彭蕴章和倭仁等人再这样辩论下去,很快又会引起一场汉宋之争,而二人又都是小辈,显然学问根抵尚有不足,一旦争论下来,只会变成无休止的骂战。
便即喝止了众人,也向众人言道:“治学之本,首在博学,若是不能博学,只知囿守汉宋二字,心中尽是门户之见,你等学问要如何才能进益?譬如论诗,后学之人,竟有以唐诗宋诗各立门户者,殊不知唐宋之别,不过是唐朝国祚不足所致,若是唐朝和周朝一样有八百年之数,那青史之上,还有什么宋朝元朝,只一概都是唐朝,你们还争论什么唐宋?!
所谓汉宋亦是如此,汉学本于汉儒治经之道,力图恢复圣贤本意,圣贤本意便是义理。
若是一味沉溺于训诂,却忘了恢复先贤义理,那哪里还是汉学?而义理之言,宋儒所见,不也有许多是真知灼见吗?怎么能一概肯定,亦或一概否定呢?所以国朝所言汉学,只是借其名而治学,并非囿于汉儒之见的学问,本于训诂,兼以博学,成于义理,退可明先儒之本意,进可以行事与世间,这方才是汉学之道!
前日与定庵言及汉学,定庵也说,国朝之学,其实与汉人宋人俱皆不同,理当谓之‘清学’才是,而这‘清学’的根本,便是博学!
所以无论汉宋之道,皆可为我所用,若是唯知门户之别,那不正是舍本逐末之举吗?!”
倭仁等人自也清楚,乾嘉之时的汉学耆宿,至道光中叶几已凋零殆尽,阮元不仅是当朝宰相,还是汉学之中最后一位名家,一旦阮元对各人品评指斥,自己就是再有道理,也没有资格同阮元辩论。
谁知阮元一番言语,竟是要先以博学为本,汉宋之别倒是成了次要之事,如此想来,阮元或多或少也是给自己留了面子。
是以各人心中俱皆宽慰,便也各自向阮元拜过,以示后学诚敬之意,便即离去了。
很快,会馆之前便只剩下了寓居馆内的曾子城一人。
“阮中堂之言确也有道理,只是……”
看来曾子城经过两次会试落榜,对于科举还是执着了些,却向阮元说道:“只是后学最近确也在想,这次未能中式,或许……或许就是因为后学前些日子读史读多了些,竟耽误了穷治理学之道,后学这心境总是……总是失了这个‘诚’字。
阮中堂,若是读史一时间并无用处,后学还是想着,此后两年,便认真备考,正史的事,还是暂时不考虑了。”
“伯涵,博学的目的,本是在于通达,若是囿于科举之书,连旁征博引都不会,那你文章见解,要如何出于人上?你文章见解全无亮眼之处,那两年以后的会试主考,为什么要取录你呢?”
阮元这时也隐隐发觉,这个叫曾子城的年轻人虽然行事颇为拘执,但却意外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潜能,若是就此自我束缚,不能得窥学海之广阔,反而是误了人才,便也向他劝道:“我少年之时,别说会试,县试都落榜过一次呢,但是我日后尽读前贤经典,学问方才得以贯通,譬如通《仪礼》,方能兼通《礼记》,《礼记》之道昌明,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便也不在话下,通《公羊》方能兼明《左传》,我就是这样不断去读新书,开阔了眼界,此后科举方能得以中式。
再说了,也不用提我旧日之事,你觉得你中了进士,见到了皇上,皇上是喜欢一个只知道科举的读书人,还是一个学问渊博的饱学之士呢?皇上喜欢的也是后者啊?我有个学生,最近放了山西朔平府,他临行之前,皇上召见于他,便几次言及他学问最优,有了学问,方能去直省任事啊?所以你还以为,所谓科举,便只是那场屋之间的三场试卷吗?”
阮元所言学生其实是张集馨,两月之前,他已被道光改任了朔平知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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