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 落花时节惊见君

猗兰霓裳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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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十九章 落花时节惊见君

    我找到一处临湖的假山,想着这里不会有人来,也不会被人发现,便在其后坐了许久,看眼前碧波潋潋,风中有幽幽香气传来,阳光正好,令人有微微的倦怠之意。

    我眯了眼靠在假山上,几乎被这春日阳光照得睡去。就在这时,两人含笑的对话传来,那声音虽然温和如春光,但是我却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。

    “方才听那边念那些诗词,没想到安阳的秀女也颇有才情。”声音中带了玩味。

    “能让皇……”那声音略停顿,接着道:“公子夸一声好的,那自然是好了。”另一个声音尖细,是宦官独有的音质。

    “方才她们高声念出,我留神听了听。只是不曾想,那刘夫人,竟也作得那般好诗,让我想起……”那声音中多了点点的悲伤与思念。

    “公子已经派人去打探了,想来迟早会水落石出的。”那尖细声音之人在宽慰:“更何况这次公子出来,不就是为了散散心的么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我是出来散心的,却时时想起她,是不是很可悲?”一阵笑声传来,只是笑声中却没有快乐。

    “公子赎罪,老奴该死。”尖细声音中有一丝的惶恐。

    “罢了,罢了,你是为我好,这我还是分得出的。”温和的声音道:“我们在这边休息一下吧。”似乎四下看了看:“便去湖边吧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,水边虽然凉爽,但是现在日头也盛了,春日的阳光久晒伤眼,公子看这边假山,又可以遮阳,也可以赏景,不是很好?”

    “你有心了。就依你吧。小心那些女子,若是过来了可有一番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放心,徐统领已经在前面守住了。而且我看那些小姐夫人们,也不会到这水边晒太阳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明了?”声音中带了笑意,“有酒吗?”

    “老奴为公子准备了五加皮。”

    “五加皮……我记得,第一次喝这酒,是在她那里吧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……老奴这就换酒去,还有杏花村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妨的。我也就是随口说说。看这景色,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呢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……您又……”另一个人的声音中透了深深的无奈。

    “又如何?又想起她?哈哈,若是不想着她,还能有何乐趣呢?”

    那边顿了顿,似自语道:“我这一路行来,见到百花,便想若是没有与她一起观赏,都辜负了这春光;看到蓝天,便想这天气该找些宫女放风筝,我们并肩观看不是最好?若是下雨了,便想应该两人并坐在窗下听雨打芭蕉,你记着,回去就让花房在西暖阁窗下植上芭蕉;看到百姓安居,便想她若是看到一定会开心;甚至看到女子穿了浅色的衣衫,或者如前面那些女人一样刻意去装扮,都会想着,她淡妆浓抹总是相宜,这些人如何能有她的风姿?”

    有浅浅的笑飘进耳中,我却愣了愣。绷直的身子有一刻的松懈,眼窝酸胀起来,周身的力气几乎都要被抽掉了。可是,却还是挣扎着贴紧了假山,拢好裙摆,屏了呼吸。生怕一个不小心,被假山那一侧的人发现。

    我万万没有想到,沈羲遥会到这里来。另一个人,就是张德海了。

    “公子,夫人已经去了……”张德海轻声道。

    “去了?你也这样认为?我才不信!”沈羲遥的声音微微拔高,带了些许的动气。

    “公子息怒,公子息怒。”张德海停了停:“是啊,这样的日子,确实像公子第一次见夫人的感觉呢。”

    我回忆着,我与沈羲遥第一次见面,不是在初秋之时么?虽说烟波亭旁是西子湖,可是却与眼前风景迥异。而他第一次见到我,不是大婚之夜,或者在曲径通幽那个夜晚么?他又如何说,想起第一次见到我?

    “这酒是她酿的吧。”沈羲遥的声音再次传来:“这味道,我不会记错。”

    “老奴想公子出来散心,必得带喜爱之物。饮食用具无一不是。这酒是养心殿小厨房一直珍藏的。老奴只记得公子曾经夸过这酒,却不知是不是夫人酿制。”

    沈羲遥没有回答,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。张德海自然也不敢出声打搅,一时间,周围安静得似乎连风吹过水面,带起涟漪的声音都听得到。我捂住心口,生怕自己的心跳声传过去。

    “公子,老奴一直有个疑问,不知当问不当问。”张德海踟蹰了许久道。

    “你既开了口,还说那么多做什么呢?问吧。”沈羲遥的声音里有一种难得的慵懒。

    “公子,如果……老奴是说如果,夫人其实并没有死,而是离开了,公子会如何?”张德海问得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“谁说薇儿死了?”沈羲遥的声音中蕴含了怒气。

    “公子恕罪!”“扑通”一声,想来是张德海跪下了。

    “薇儿一定是被母后送出宫去了。”沈羲遥的声音里几乎是带了点点的咬牙切齿。

    “公子,毕竟那是诛九族的罪……”张德海悄声道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才认为,母后将薇儿送出宫了。”沈羲遥的声音里带了十足的肯定。

    “公子,恕老奴多嘴,夫人小产之事已落实。老妇人是否会在宫外下手,这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也怕……但是却不能因此放弃希望。你知道,薇儿毕竟是凌相的女儿,也许……也许母后会因为这个放她一马。”沈羲遥似乎极不情愿这样讲出来,但是,终于还是低声道。

    张德海不再做声,或许是为沈羲遥添满了酒,我只听见沈羲遥淡淡道一声“好酒”,便不再有任何话语传出了。

    就这样,我一直靠在假山后,几乎用尽一生的气力。我知道他就在那一端,看着同样的天空,同样的湖水,闻着同样的花香,回忆着同一段往昔。可是,我却不能见一见他,不能告诉他,我很好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我听见一阵脚步声,接着,有浑厚的男声传来。

    “主子,那些夫人们向这边来了,您看,是不是要回避一下?”

    “公子,也到了要午膳的时候,不如我们先回驿馆。”张德海的声音带了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沈羲遥的声音漫不经心,似乎是随意问的般:“征远,那边的诗会品评,可有结果?”

    “奴才听着,似乎是陈秀女得了头筹。”徐征远答道:“好像说什么词句清丽、风流不尽,占尽春归之色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”的笑声传来:“品评得倒不差,只是,这品评之人还是流俗了。”沈羲遥沉默了片刻才道:“真正好的,是那首写蔷薇的诗才对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慢慢吟出:“低树讵胜叶,轻香增自通。发萼初攒此,余采尚霏红。新花对白日,故蕊逐行风。参差不俱曜,谁肯盼微丛?”

    “皇上,老奴在这诗词方面实在愚钝。可是听词句,确实是那陈秀女更好啊。”

    “陈秀女的诗,我没说不好。”沈羲遥淡淡道:“许是正年轻,又是秀女的身份,自然是清丽的调子,仿佛无忧无愁。但是刘夫人最后一句,却写出了美人孤单之感。情感上更胜一筹。”

    我细细想着,“参差不俱曜,谁肯盼微丛”,是了,纵然有万种风情,又有谁来顾盼呢?这自然是春风得意的年轻女子还没有体悟到的啊。也许,待她入宫,便能慢慢触及了。

    我正想着,那边张德海的声音再次传来。“没想到安阳城中的女子们才情都如此好。公子诗会后看见那几位秀女了吧,不知哪个能入公子的法眼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沈羲遥的声音里有惊讶和淡淡的不经心。“秀女啊……我只顾注意那诗词了,至于其他,并没有在意。你这样一问,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了。”

    沈羲遥的声音洒脱,他并非好女色之人,更看重的是女子的才情。毕竟,宫中的美人那样多,多到如夜空的繁星一般,数也数不尽。先帝的皇后和全贵妃如照亮夜空的明月一般光彩夺目,民间一直在称颂那美人如云的时代。沈羲遥自小浸淫宫中,美貌的女子看得惯了,倦了,自然就不在意容颜了。当然,美貌,是最基本的条件啊。

    “公子,小心水边!”张德海的声音传来,我定睛看去,只见一个侧影出现在视线中。假山临水,不过却有一道仅够一只脚独立的土地,我寻的是假山的一处凹陷,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而扰了清净。此时,即使沈羲遥转了头,不细瞧,是不会发现我的。但犹是如此,我也惊出一身冷汗来,黏黏腻在背心。

    我努力贴在山壁上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可是耳畔却有一个声音萦绕不散。

    “看一眼,就一眼,也许从此,就再也看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我深深吸一口气,轻轻向前挪一步,扒在山石上,小心而激动地看着那个立在水边的男子。

    他一拢青衫,玄纹云袖,映入眼中,一经一纬,都看得清。而他负手而立,目光淡漠而自矜,对着这一池春水,潋潋波光,更显得他眉目间那份儒雅气,如同春风化雨一般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站在那里,眉间一道淡淡的伤感,他定定望这远方,仿佛在想着什么,而池中因风而微微起了涟漪的倒影,令我觉得眼前一切是否是幻觉。

    心中一惊。倒影!我竟忘了这个。再看眼前,一道纤长的影子映在清澈的水面上,连眉目都能辨出一二来。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,祈求上天,千万千万不要让沈羲遥向这边看。

    “主子,那些女子们,已经过了柳桥,马上就要到这边来了。”是徐征远。沈羲遥此次是微服,想来也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。而这仅能女子参加的赏花会,他一个男子,出现更是不妥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沈羲遥收回带了迷离的目光,淡淡道。

    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,他又转了回来,目光死死盯在水面上。

    我心中咯噔一下,暗道:“坏了!”沈羲遥目光停驻的地方,正是水面上我的倒影。

    沈羲遥的身子明显一颤,脚下似要迈步,却又迟疑着,他紧紧盯着水面,我一动不敢动,内心巨大的恐慌涌上来,呼吸都困难起来。

    “主子,该走了。”徐征远的声音传来,有微微的催促。我听到远远有女子的言笑声传来,想来那些秀女夫人们,已经离得近了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沈羲遥朝徐征远处看一眼,又向远处看了看。

    我借着这个机会,再往里缩一点,再往里缩一点,只要再一点,水面上应该就不会有我的倒影了。我小心地一点点向后靠着,直到全身都贴在假山壁上,再不能向里一寸,水面上只剩下头部的影子,我迅速蹲下身子,将头埋进自己的环抱中。这样,水面上就不会再有我的影子了吧。只求,只求沈羲遥不要来。

    “公子,”张德海唤一声,许是发现不对劲:“您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我好像看见了薇儿。”沈羲遥的声音里有迟疑,想来是没有看到我的影子。

    “公子……”张德海语气里有同情:“公子,夫人,怎么会在这里呢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明明,明明在水中看到了她的影子!”沈羲遥激动起来:“我不会看错!”说着有脚步声传来。

    我的心提到嗓子眼,几乎是认命地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“公子,这山都挨在水边了,怎么会有人呢……”张德海叹一口气:“听老奴一句劝,您是思念夫人过甚,恐出现了幻觉。”

    “可……”沈羲遥似要说什么,一句断喝声从不远处传来:“那边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主子,是这园中的守卫,我们得赶紧走了。”徐征远道:“若是被发现,一定会暴露身份的。”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沈羲遥的声音响起,有明显的失落。

    我听得他们的脚步声渐远,又有女子们娇笑的声音渐近,这才理了理发髻和裙子,悄声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我向两边望去,只见那些曼妙的身影和如花的容颜,却不见任何男子的身影,即使,一星半点的残影也无。

    “谢娘,你在这里啊!可让我们好找。”李氏上前,“酒宴马上要在碧波轩中进行,我们快去吧。”

    碧莲随在她后面,对我不无惋惜道:“谢娘,你是没看见,方才拔筹的陈秀女,可是得了宫制的簪花呢。大家都围上去瞧,真的精致,不愧是宫中的东西啊!”

    “想来这次陈秀女,入选有望了。”李氏淡淡道:“现在大家都上赶着去讨好呢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,谢娘你是没有看到,吴小姐和李小姐都被怠慢了一些呢。她们本是最大的热门人选呢。”碧莲在我身边,语气中略有遗憾和无奈:“你说人,怎么就变得那么快呢。”

    我浅浅一笑不置可否,没有回答。这世间,不早就是如此了么。

    与李氏、碧莲向碧波轩走着,我却频频心惊,总觉得有人在看我。虽然知道沈羲遥一行应该已经离开,但是却始终不放心,生怕出什么变故。

    “碧莲姐,刘夫人,我有些头晕,可能是方才在太阳下站的久了。那小宴我就不去了。”我一手扶额,略弱了气息道。

    “谢娘,你没事吧。”碧莲很紧张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休息一下应该就好了。只是宴席上人多,我又不想再给姐姐丢脸。”我低下头道。

    “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。”碧莲望一眼不远处的碧波轩,眼中虽有向往,但还是定了定心道。

    我知她是喜欢那样的生活的,就好比一直抬头仰望的一切突然近在咫尺,一定是想要抓住的。

    “不用了碧莲姐,我自己回去便好。这是难得的机会和那些夫人们一起,姐姐还是留下的好。省得……”我望一望之前那三位夫人的身影:“省得又落人话柄。”

    碧莲想了想,却还是不放心:“可是你一个人……”

    我给她一个宽心的笑容:“姐姐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啦。”

    李氏听到我们的话,对我不去宴席也表示惋惜。不过见我坚决,便道:“这样吧,谢娘你坐我家的马车回碧莲家。车篷上有兰草图样的,就是刘家的。”说着递一块玉牌给我:“拿这个给车夫看就好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接过,微微施礼:“那就多谢夫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我之间,何必客气呢。你帮我那么多,我都不知如何谢你。”李氏笑道,然后对碧莲说:“我们快过去吧,落到最后了呢。”

    碧莲恋恋不舍地看我一眼,我保持着面上的笑容,直到看到她们走得远一些了,这才向园外走去。

    有了李氏的玉牌,刘家的车夫自然没有异议。途中我一直紧紧掩住马车上的布帘,窗外人声鼎沸,熙熙攘攘,晃眼的日光透过帘子经纬的缝隙滤进来,令人身上微微出一身薄汗来。我紧靠在马车壁上,按住砰砰乱跳的心,直到此时我才反应过来,之前有多危险。身子因为后怕而颤抖着。我只听见马蹄得得,颠簸中倒也一路顺利地回到了碧莲家中。

    进得院中,张大哥在衙门做事不会这么早下值,此时家中只有那个打扫的婆子在,她见我回来,只点头笑笑,端了茶点到我房中便下去了。

    我一口气饮尽杯中的热茶,心中的惊慌才勉强压下一些。我思索着,这几日本是要与碧莲逛一逛安阳城附近的美景,可是,沈羲遥在此不知会停留多久,万一遇到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我一直以来坚持的想法和做出的努力,也会土崩瓦解。

    于是收拾了行装,决定次日就返回黄家村。

    第二日一早我便向碧莲告辞,她极力挽留,我只说接了徐老板的绣活儿,得回去做,怕赶不及。她再三劝说,但我坚持,便由我去了。

    回到黄家村时已是夕阳西下。我大口呼吸着山间清爽的空气,看眼前炊烟袅袅,轩陌人家,好一派优美和谐的田园春色。心也不由轻松起来,之前一路上的担忧都随风散去,我的脚步轻快地带了些许期盼,径直走回了家中,出去了几日,屋里器具上都落了一层薄灰。我一边洒扫,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一日来。

    五加皮酒有清肝补肾、扶风除湿、舒筋活络之效,起初因为父亲有多年风湿,我便在家亲手为他酿制。入得宫去,最开始的时候闲来无事,便在坤宁宫中也酿了些。以党参、陈皮、木香、五加皮、茯苓、川芎、豆蔻仁、红花、当归、玉竹、白术、栀子、红曲、青皮、肉桂、熟地入酒,后来与沈羲遥琴瑟和鸣,便也在用膳时饮了几次,却不想他竟喜欢,我便差人送到了养心殿一些。

    张德海在沈羲遥身边,不会不知那是我酿制的,却只说是无意,我心中有些疑惑,他是在提醒沈羲遥我的事有疑,还是,他不过说出了沈羲遥心中的想法呢?

    我在灶中煮上一锅小米粥,看着水汽冒上来,缥缈中眼前突然又出现了沈羲遥的身影,那是前一日他在水中的倒影。那影子与我内心深处一个影子那般吻合,而他一些零星片语也让我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,心中逐渐涌上点点不安,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触手可及,但却隔了一层薄雾,只能隐隐看到它的影子,却够着到、看不清一般。

    我搅一搅锅中的小米粥,粥水黏稠,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一般,混沌不清。

    我想这,无论如何,羲赫回来,我们就要立刻离开这里。不管沈羲遥会不会找我,但是我却觉得十分不安全起来。这里,还是离京城太近了些。

    在等待羲赫回来的日子里,我几乎寸步不出黄家村,大多时候也都是在自己家中或者黄婶家中待着,做做绣活之类。徐老板本想让我再绣几幅绣屏,价格也开得极高。可是我怕绣的多了,出了岔子,再加上羲赫回来我便要离开,便婉拒了,只接了绣帕的活儿来做。

    如此一晃两个月月过去,天气逐渐炎热起来,屋前小河里的水在正午时都是暖的,我与黄婶接了浣洗衣服的活计,在这样的河水中劳作,便也比春日舒服一些来。

    一日到屋后给花浇水,赫然发现上一年栽种的凤仙花已经开遍,正是“雪色白边袍色紫,更饶深浅四般红”之时。形似蝴蝶的花朵开满了粉红、大红、紫、白黄、洒金等各色花卉,引来蜂蝶萦绕不去。我在家中无事,便采了些染红了指甲,心里想着,待羲赫回来,用着染了色的手去弹琴弄筝,该是别有一番雅趣的。

    细细算一算,是该羲赫回来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这一日,不知为何总集中不起精神,与黄婶在屋里裁着夏衣,却始终心不在焉。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,我却想不起来。心逐渐无来由地慌起来,直到最后,手都有些轻微的颤抖,根本握不稳剪刀。

    黄婶见我问三句答不了一句的样子,便也放下手中的活儿,看看日头已近黄昏,不放心道:“谢娘,今晚还是住在婶子家吧。”

    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:“不了,婶子,我今晚得回去把那几方绣帕绣了。还要多谢碧莲姐帮我带丝线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谢什么。你明日白天再回去取吧。”黄婶道:“我看你这个样子,回去不放心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事的,婶。”我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容,想了想收拾了布料丝线,看一看天色:“婶子,我今天先回去了。明天一早过来,好吗?”

    “你可得小心。”黄婶不放心地叮嘱一句:“若是怕了,就来找我。不过天黑了就不要出门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这才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    虽然近黄昏,但空气中依旧有炎炎的热浪随风而至。还好山中不若城中,这风倒还经得住。我慢慢往回走着,待远远看到屋子时,心中不仅没有安定,反而跳得更加厉害。

    走得近了,却赫然发现,一早我出门时关好的柴扉,此时却是半掩。而屋子的门上的锁,也是不见了。

    我突然觉得周围的风吹凉了我的身体。我心中紧张得厉害,那忐忑更加清晰起来。我按着心口,四下看了看,并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踪影。再看那开了一条缝的门,里面透出的黑暗令我心惊,好似一个黑暗的漩涡一般,只要我走进去,便会一口将我吞噬。

    我稳定了心神,深深吸一口气。此时若是转身回黄婶家也不算晚。就在我思索着是否到黄婶家请黄大哥随我一同来看看时,“嘎吱”一声,房门打开了。

    夕阳的橙金色的光辉落在他身上,给他罩上了一身温暖却无法直视的外衣。因是背光,我看不清他的面目,可是那熟悉的身姿落在我眼中,“啪嗒”,我手中放了活计的竹筐掉在地上,我的嘴角不由向上翘起,直到形成一个大大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羲赫!”我欢叫着快步上前,甚至不顾掉在地上的东西。“羲赫,”我的声音一定充满了快乐:“你回来了!”

    “薇儿!”那个身影发出一声惊呼,旋即快步迎向我。我感到自己被狠狠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,抬头看他,夕阳的光芒下,他的笑容那般灿烂耀眼,可是却令我落下泪来。是欢喜的泪水。

    他的胸膛坚实,令我安心。我抬头看他,他的眉目间还有未散尽的仆仆风尘,以及一路辛劳后的疲倦。可是眼神却是晶亮而闪烁着光彩的。面容较他走时消瘦和黝黑了一些,但是却有了更多的坚韧。

    我依偎在他怀中,听他“嗵嗵”的心跳声,这声音告诉我,这不是我的幻觉。我的羲赫,真的回来了!

    是夜,我与羲赫并躺在床上,他揽我在怀中,用手轻轻梳理着我的秀发。我看那发散在他的胸膛前,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。

    “这是?”我的手顺着那疤轻轻划过,他低低喘一声道:“没什么,被敌军刺伤的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一惊,直起身来:“你去了战场!”

    羲赫点点头,看着我眼中的怒气,轻轻吻了我的面颊。

    “别怕,我与副将暗中见面时,不慎着了敌军的袭击,好在只受了这一点伤。”他很随意地说道,一点都不在意。

    “怎么会被袭击?”我有些担忧起来,是否被发现了他的身份?无论是哪一边,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很危险的。

    “是我们找的地方不对。”羲赫皱了眉道:“前一日里敌军已经后撤三十里,我与副将见面自然不能被人发现,便想寻一个隐蔽的离阵地稍远的地方。不想碰上敌军派出来打探消息的小队,这才打斗起来。”

    我听得心惊,仅他二人对战对方一个小队,当时一定凶险极了。

    “还好对方人并不多,我们也能全身而退,只是受了点伤。”羲赫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疤痕,苦笑道:“只是怕你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朝他笑道:“哪怕这疤在面上,我也不会不喜欢啊。”我将头靠在他肩上,“我喜欢的,是你这个人,又不是容貌出身。”

    羲赫没有说话,只是低头吻上了我的唇。

    一室旖旎,令人沉迷。

    欢爱过后,我披了件外衣看着他,想了想终于道:“羲赫,我们恐怕得离开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羲赫看我一眼,眼中有一丝困惑,但他依旧是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
    我心头一暖,他完全没有问我原因便答应,令我颇为感动。

    我绞着衣襟,看床边摇闪的烛火,淡淡道:“我见到了沈羲遥。”

    羲赫揽着我的手一紧,面色已是大变,他惊讶地看着我:“他看到你了?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:“并没有,但是我之前绣的绣屏,是李老爷要给李小姐带进宫的。我担心万一出什么变故,这才想离开的。”

    羲赫长吁一口气,眼中还有未消散的惧意。他拉我躺下:“我们准备准备,尽量这个月就走。”

    之后便是打点行装。当初是抱了一生都居住在此的心情布置的屋子,有不少我们的心血在其中,更有心爱的小物。同时添置的衣物器具也不少,虽然要走,大部分东西是得舍弃了,但是整理起来还是有很多。

    同时,这处房产也得卖掉。毕竟当初也花费颇巨,我们出宫时虽然带了足够的银钱,但是难料今后的生活是否会出现变故,多备一些也是必要的。

    我告知黄婶,羲赫这次回去见到了几个亲戚,另有一位长辈,我们打算回去家乡。黄婶自然万般不舍,可是落叶归根是传统的思想,她觉得我们找到了亲人也是好事,虽不舍,但却也没有挽留。

    “谢娘,你那屋子,我让碧莲去安阳问问有没有人要好了。”黄婶拉了我的手道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此时我自然是不便出去的,既然黄婶这样说,我也就不推辞。

    “谢谢婶了。”我垂了眼,眼里也有泪花闪现。

    “谢什么。以后有机会,可要回来看我这老婆子啊。”黄婶擦擦眼角道。

    我起身在黄婶面前跪下,“婶,当初若不是您,我应该已经死在街头了,又如何能与谢郎再相逢。请受我一拜!”

    “快起来,这可使不得!”黄婶连忙拉我。

    我却执意拜了她三拜,这才起身。

    “谢娘,婶子舍不得你啊!但是,你回乡也是好事。”黄婶想了想:“你走之前,婶子再做一顿饭给你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微笑:“不急,我们还得一个月时间才走呢。”

    回去与羲赫说起,他想了想道:“无论如何,一个月后我们就走。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镖局,雇到两辆马车,到时跟他们一起往江南方向走。”

    如此,这便是我们在黄家村最后的日子了。

    清溪依旧欢快地流淌,门前屋后的草木也绽放出最美的花朵来。屋前的池塘里,荷花开得正艳,我每每站在廊下,看着这繁花似锦的美景,心中不是不遗憾和唏嘘的。

    在碧莲的帮忙下,倒是有几个城中的老爷派官家来看过房子,却没有给出最终的消息。正巧这期间黄大哥起新屋,羲赫已经辞去了学堂的差事,这几天里都帮着黄大哥盖房子。

    此时已渐渐入夏,我寻思着将冬日里的厚衣被再翻洗一遍再打成包裹。屋前的小河水流太缓不适合洗衣,好在山坡后面有处水流湍急。

    这一日,我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,素色的裙角被风吹进河中,荡漾在碧蓝的水波中。眼前清流声喧乱石,色静沈松。漾漾泛菱荇,澄澄映葭苇。那些飘荡在水面上的落花有些聚在我的裙边久久不散,好似给那素净的罗裙平添了最美的绣花。

    看着眼前的绿水在遥远的前方开阔处与纯净无瑕的天接成一片,我不由脱口而出:“我心素已闲,清川澹如此。”

    之后带了笑容捶打着手中的衣衫,甚至还低低哼出曲调来。再过三日,便是我们启程的日子了。只要到了江南我心中的那块地方,相信沈羲遥便不能找到我们了。

    一阵“得得”马蹄声从身后传来,我想着会到这样僻静地方的,不是村里人,就一定是迷路的路人了。手上依旧搓着一件羲赫的冬日里穿的棉袍。棉袍厚重,揉搓起来十分费力,我用衣袖擦一把额上渗出的汗水,一面加大力度。

    正想着,一阵马的嘶鸣声之后,有淡雅的声音传来:“这位姑娘,我们在前面走错了岔路。你可知去汉阳的官道怎么走?”

    我听到那声音,灵魂深处都颤抖起来,手上不觉一松,就见那墨蓝色的袍子顺着水流迅速的漂向远方,好似碧水中一个流动的不祥的漩涡,又给倒映在水中的蓝天徒增了黯淡的阴影。

    我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般,人几乎要变成一截无生命的木桩,呆呆的定在那里。我不敢回头不敢说话,甚至,不敢呼吸。

    那,分明是沈羲遥的声音。